江兒

           看電影總會把人帶入一個沒有預備好的時空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如果不看「本事」，之前又沒做功課；多數人其實是這樣進入電影院的！影院裡烏漆麻黑一片幹嘛？就是要把你還在飄飛的心魂叫回來；至少，淹沒那外邊陽光下都是自己的心事與影子的恍惚，要你定睛在一扇門之後，完全料想不到的地方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而這回，聖誕節的紅葉花海和銀白彩帶尚未鋪滿街角，我已提前進到一個歲末年終、整理自己的衝擊裡，只是，在這片《屬於我們的聖誕節》，意外被碰撞到的是：幾乎每個家族中都會有的、沒有解決的故事或遺憾！而這一切，多半不容易有人可以作主，將一代接續一代所交錯發生的事情收尾，僅能懸在那裡年復一年，層層又疊疊，這也才有了我們每個人「真是十分精采」的人生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故事的末了是白雪皚皚的早晨，被這家族遺憾困住大半輩子的大姊伊莉莎白，最後，終於可以用她的「獨白」及笑容去映照著陽台外那冬冷的街影與天空！但是電影第一幕，父親艾貝站立在墓園前「悠悠述說」著第一個孩子喬瑟夫因血癌而死的事，他卻只是淡淡的開場，沒有表情、如同置身事外？劇中，因無法挽救長兄的血癌宿命，而成了背負原罪的次子亨利，則是藉著一封他寫給與她交惡的大姊，而認定不會有回信的信件，「口白」出他那不為人知的被棄絕與孤單，隱隱的憤恨、莫名的委曲------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這一家人，似乎很難溝通，只好「自言自語」，或說有太多需要溝通的地方；但是母親為了救不回長子的命，一生愁苦閉鎖，還賠上了而後為長子需要（骨髓移植）所生的一女二子，她似乎仍不自知，讓遺憾擴展成家族的咒詛、阻擋親情的高牆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死了的人被大大紀念，活著的人飽嘗被忽略！「忽略」活著的孩子的需要，才是這個家族真正潛藏的病因啊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因此，這一「屬於我們的聖誕節」，氣氛便顯得很怪怪的！「疏離」，是他們生活的主軸！為了母親，聖誕節回家相聚，歡愉中，許多角落上映著糾葛與釋疑的不安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先把鏡頭拉近每一張活著都不太確定的臉來吧：

           亨利，用他的玩世不恭、輕蔑和不在乎，抗議他成了這一家族的犧牲品；過去，因著財務問題（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對生命一種扭曲的抗議，一事無成只是結果，財務是引爆點），他被大姊以代他歸還欠債為交換條件而逐出家門6年，若非母親在聖誕節前夕竟也意外發現有血癌，須把所有家屬都找回來驗血，恐怕他真會一輩子都流浪在外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三子依凡，看似美滿順意的婚姻，和妻子西薇兒之間卻存在情感的不真實的隙縫，以致於婚後多年，青梅竹馬的西蒙對西薇兒自始不逾的依戀，深深感動了她，兩人竟在家中同床共枕！晨起，兩個小孩找媽媽，把門推開，伊凡看見了！此時，戲院裡的觀眾一陣陣驚呼！他竟毫無表情？難道是他對西薇兒過度倚賴，或說他自小太缺乏愛了，一點不敢有反應？童年以降，是否母親的心園全被喬瑟夫的死活佔滿了？他們只好各自尋覓其他的慰藉去！

      大姊伊莉莎白，幾乎是有憂鬱症了！哥哥幼年的意外夭折，成為她心中永遠的陰霾。因為肩扛著捍衛家庭的重任，她不惜將叛逆、不能有一點肩擔的弟弟亨利逐出家門，卻也把這個家庭帶到了一種意外的景況裡！她唯一的兒子保羅，是大弟亨利以外，另一位血液檢驗適合移植骨髓給母親的人；他卻以孩子的身心狀況不佳（保羅也有輕微憂鬱或自閉傾向）為由，自行對外宣稱孩子害怕、不要，其實是她不讓孩子捐髓救祖母！是覺得有危險的事就讓她那無用的弟弟去面對（反正兒子順位上總比孫子在前），慶幸廢物還可利用嘛！還是她本身對母親的怨怪，多年來一直壟罩在小時的陰霾裡仍未走出來？

           聖誕夜，平安夜！這個家庭一點都不平靜安詳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只有一家之主的父親艾貝，面對妻子早年的喪子之痛，以及繼之而來氣氛始終開朗不起來的家庭，個性溫和的他，惟有默默盡力照料著每個人，以力求家庭完滿。他那有些衰老的身軀緩步慢移，當他孤自一人時，透露的更是無奈的身影，專注在他喜歡的音樂裡排遣多年來不能解決的困境！唯一稍堪安慰的時光，就是與依凡兩個可愛的兒子童稚童真的逗弄與對話裡！

          兩度獲得法國凱撒獎影后、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的法國天后凱薩琳丹妮芙，在這齣電影裡，飾演母親朱諾。多年前的喪子之痛，令她無法再將情感投注於親人，分崩的家庭、疏離的關係，她萬萬想不到卻在自己被診斷出癌症後，家人可以重新團聚了起來！似乎在什麼地方跌倒，就只有在那地方站起來！這樣，空白、模糊了的一段時光才能因此再接續起來！逃避、吶喊、沮喪、躲藏，都沒有比「面對痛處」來的真實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 可是，在這真實的世界裡，有著太多家族存在著類似的遺憾，不僅是早夭，乃至喪偶、重病、失蹤、離婚、暴力兇殺，卻都一代傳過一代，好似埋藏在家族園子裡的一些地雷，不知誰會去踩到？踩到的就自認倒楣；鮮少有誰會主動要去摘除它，或說想吧！但經常力不從心，或者不得其門而入？朱諾年老發現自己也有與長子喬瑟夫一模一樣的血癌，人看為是不好的，豈不知是上帝的祝福，帶領這一家人要離開「為奴」之地的埃及（聖誕那夜，一家人窩在燈火暖暖的客廳，從老到少，聚精會神地觀賞的電視節目，正播的是「摩西舉杖，紅海乍時分開」的那一幕！不知是否導演的刻意伏筆？）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下雪的深夜，母親朱諾仍要出門去望彌撒，而願意陪母親一同前往的，只有次子亨利，母子倆雖沒什麼對話，但嗅得出亨利有一種沒說出的滿足，彷彿在填補童年的缺憾；而冷冷暗暗的尋常夜裡，母親在庭院的搖椅上坐著，也是亨利跑出去陪伴她，有些「彆扭」的朱諾，知道亨利很可能是要捐骨隨給她的那一位，她卻嘴裡仍不肯鬆口，半玩笑、半認真；半似感謝又半作不領情的姿態，挑剔著亨利的頑劣，因此不願身上換成他的血液！亨利乾脆說，他還不見得願意捐出呢？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而最後，當他在醫院完成了他的孝心，小憩一覺醒來，亨利顧不得天冷、身上只裹著一件薄毛毯，便赤著腳，晃去探看正在輸血中的母親朱諾，隔著一層防塵、防菌的透明布，忽然，母子倆好像不約而同地，都回到了過去的時光，玩起了猜銅板的遊戲，沒有什麼感謝、不感謝的對話；但是，多年的隔閡、猜疑、失望或遺憾等等，此刻，母子既然身上都已流著同樣的血液了（孩子有的血液本來就是母親給的！這不是廢話嗎？不！不是廢話！是孩子的血液「回流」到母親的身上，在過去處於有些惡劣狀況下的親子間，實在有著很不一樣的意義！）一切也都已過去了！就讓這一切，盡在不言中吧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   在今年坎城影展上，銀幕裡外都稱得上星光閃閃的這部《屬於我們的聖誕節》（Christmas Tale），不但劇本扎實、眾星的演技更是精彩，在聖誕前夕即將來台上演，絕對是趕上節慶的氣氛，且百分百雅俗共賞、溫馨又感人的一部上選之作！尤其，它難得地聚集了法國天后凱薩琳丹妮芙（Catherine Deneuve）和《潛水鐘與蝴蝶》凱撒獎影帝馬修亞瑪希（Mathieu Amalric）領銜演出，其他演員還包括有《我心遺忘的節奏》凱撒獎影后艾曼妞德芙（Emmanuelle Devos）等七大法國巨星！又是法國導演阿諾戴普勒尚（Arnaud Desplechin）第四度入圍坎城的作品，片長雖長達兩個半小時，卻一點也不覺得冗長，反而綽綽有餘地為所有角色之間的愛恨交纏，理出了脈絡分明又扣人心弦的豐富肌理，十分引人入勝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 近年來，搭著聖誕相關主題列車的各式電影裡，我很推薦《屬於我們的聖誕節》！在這冷冷的聖誕季前後的深夜，假使您是從影院裡回味著劇情裡那似濃又淡的傷感，但終於峰迴路轉、生命找到了堪慰的出路！不論是真實生活裡的你，或是虛構故事中的他人，總是，一種很新鮮的過節滋味吧！